我稍微花了点时间帮她整理妆容，其实我本以为她会很开心，因为她这样的人肯定很怀念儿时尊贵的生活，但出乎我的预料，她的神色始终罩着一层暗色，当然，她也笑了，如果不是因为梦魔感知谎言的能力，我可能真以为她很开心。
我招了一辆马车，这个时代已经开始出现职业载人的车夫了，算是现代公共交通行业的雏形，究其根本还是市民数量激增造成的。随着三个大陆间的航路被打通，很多过去属于奢侈品的商品开始平民化，农民们放弃耕种、改行倒卖海外的奢侈品和经济作物，市民数量大幅扩大，甚至于一些迷你国家的市民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农民。如此多市民引发的人口流通让更便捷的交通成为刚需，可供临时租用的马车也成了个产业。
“阿克庄园，我们赶时间。”
阿克庄园，厄尼尔第二大的家族，阿克家的公子曾经和麦穗城那位人偶师稍微有点纠葛，现在他应该已经是家主了吧。
马车是很平民的二轮车，颠簸、粗糙，但是很便宜。我瞥了眼娜塔莉，注意到我的眼神，她致谢式地笑了笑，她的嘴边有两个小酒窝，褐色的眸子眯起来，像一只微微眨眼的小猫，她一定专门练习过笑容，我以为职业性微笑是每个仆役的必修课。
“你并不开心，不用强颜欢笑，”我大抵能理解她悲伤的根源，“你那个义理姐姐刚死……过世不久，笑不出来才是正常的，不用刻意取悦我。”
其实我从来不能理解人类为什么要为别人的死而悲伤，哪怕在很久以前、我也还是个人类时，我就从未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痛苦，哪怕每一部文学作品或者影视作品都喜欢渲染这一情绪，但我始终信仰一个真理：没有亲身经历，那就与我无关。
“啊……不，没这回事。我真的很开心，我觉得……我……我觉得你真好。”
这算好人卡？
你是个好人，但我们不合适？
“我很好？”我指了指自己，“你是说，我是好人？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确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，我不知道你的想法，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，但至少——”
她有些犹犹豫豫，这个比方可能不合适，但她真的就像个酝酿表白的小男生，
“但是什么？”我一指抬起她的下巴，“说出来。”
“至、至少你的行为……你对我很好！”
她紧紧望着我，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鼻息，像夏天的热风，
“你给我买衣服穿，给我东西吃，陪我安葬姐姐，如果换做别人，他一定是天使！虽然你其实是恶……”
她猛地捂住嘴，在害怕自己说漏嘴吗？
傻孩子。
“总之，你很善良，你对我这么好，到现在还关心我高不高兴……我想不出比你更好的人。”
她的脸红得像樱桃，如果我俩性别不同，我想她下一秒一定是直接栽进我怀里。
“谢谢你……”
她充满感激地看着我，随后她撇过头，像是某种特定的情绪逼迫她不得不避开我的视线。
她真的，很喜欢我啊。
我换了个放松的姿势，掀起帘子看了眼车外，耳边是车夫鞭打马匹的声音，还有马蹄声、吆喝声。时间过得很快。
“你有秘密吗，”我突然转过头，她仍俏脸微红，呆望窗外不知在想什么，“娜塔莉？”
“秘密？问这个干什……”
“回答我的问题，不可告人的那一类，绝对不可言说的秘密？”我的目光很冷峻，很严肃，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导师的角色，而非朋友，或者恋人。
“我……没，没有。一定要说的话……我偷偷背下你的召唤咒，可以算一个吧……”她终于肯直视我了，“怎、怎么了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？”
我微微笑了笑，一手搭在她的肩上，像闺蜜一样把她搂在怀里，
“因为大人都有秘密，你有秘密，说明你长大了。”
显然，她没听懂。
我没等她回话，我继续道：
“你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吗？你很清楚，我不可能是个好人，但你也说得很明白，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，你也不知道我的过去，你用一个人的行为来判断他的本质。我得告诉你，你大错特错了，因为行为都是虚假的，都是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你不是真心对我好的？因为——”
“因为我俩明码标价，我帮你实现愿望，你为我支付代价，这是公平的交易，明码标价的朋友永远是最可靠的朋友，因为你能精确衡量他什么时候会背叛。所以我对你是真心的，陪你参加葬礼也好，供你吃穿也好，都是真实的，因为这是我俩交易的内容，恶魔契约不存在虚假。”
我一本正经地对她撒谎，因为我俩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契约，我也不是恶魔，我是梦魔。
至少我会织梦。
她陷入了沉思，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，一些简单的道理就足够她思考很久了，一些年轻人可能还会因此以为自己有哲学天赋。
我继续说到：
“但是在契约之外，你也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，也不知道我杀没杀过人、杀过多少人，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年来经营在人间、在阿克萨帝国的个人势力，就比如今天阿克庄园的宴会，我就是凭借我在麦穗城一个朋友的关系参加的，你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类似的‘朋友’，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，就像你每天规规矩矩地打工，你家主人也没法根据你的行为判断出你和我的关系。”
吁——
一声长鸣打断了我的话，车停了。
“跟我来，你该好好摆脱你的油盐气。”
我拉着她穿过花团锦簇的长廊，穿过互相恭维的宾客，紫色的喇叭花划过我的发鬓，几只松鼠在灌木间窜过，金色的阳光把树影的阴凉温柔拍在我的脸颊，欢声笑语，鸟语花香，这是士绅们的雅趣，而我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，我必须帮娜塔莉塑造一个全新的人格。
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，我就知道她的潜力，我知道她肯定能理解，理解这一哲学。
行为决定不了任何事，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。
“小姐，请柬。”
“告诉你家主人，米莉丝回来了。”
我不想在琐事上浪费时间，
“看到那些人了吗？”
那些宾客围着露天餐桌坐上一圈儿，谈笑风生，冠冕堂皇，他们的西装、手帕和礼服是不少小市民一辈子奋斗的目标，把这些东西视作目标，真够恶心。
“嗯，看见了。”她点头。
“去给他们打招呼，告诉他们，你跟随你父母从雷姆利亚搬到麦穗城，你父母临时和一个同样外地来的香料商人有场会谈，所以你代替他们来厄尼尔参加宴会，你要代替他们向在场的人祝福，然后向他们介绍我，就说我是你的姐姐……”
没等我说完她就惊讶地转过头，嘴巴张成O字，
“这哪行——”
“我知道这是撒谎，而且是完完全全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，而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课，”
“学会给自己创造一个秘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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